中国经营报/2019年/10月/21日/第E03版评论
吉林大学国际关系研究所副所长 北大汇丰海上丝路研究院高级研究员 孙兴杰
从2011年开始,叙利亚局势不断恶化升级,昔日的城市已经是断壁残垣,越来越多的叙利亚人背井离乡沦为难民。山河破碎已经不足以形容叙利亚这个国家的现实了,随着土耳其军队再次越过土叙边界发动进攻,叙利亚的前景暗淡无光,回顾国际关系的历史,可能只有“巴尔干化”这个词才能描述叙利亚的困局。巴尔干化代表了一种地缘政治的黑洞,昔日的帝国边疆地带经历了痛苦的去殖民化运动之后艰难地建立起了现代主权国家,但是宗教、部落、族群这样的身份认同依然是强劲的,主 权国家的外衣无法消弭历史的恩怨。国家,就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豆腐渣工程,漫长的重建之路伴随着外部力量的介入,由此陷入了“公地悲剧”。
在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从叙利亚西北地区撤出美军武装之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宣布,发动“和平喷泉”行动,在土叙边境的叙利亚一侧建立30公里的安全区。从法律上说,土耳其军队并没有经过叙利亚政府的邀请,如此“进入”到叙利亚,那就是侵略,当然,在此之前,土耳其军队已经多次越过土叙边境,理由就是反恐。时至今日,土耳其依然以反恐作为理由,但是,特朗普已经宣布美军已经彻底击败了伊斯兰国,那土耳其的反恐行动针对的是谁呢?库尔德人。叙利亚的库尔德武装——叙利亚民主军是美军的盟友,在打击伊斯兰国的过程中,库尔德武装是主要的地面部队。去年特朗普曾经对库尔德武装做出的贡献大加赞赏,一年之后,特朗普就抛弃了不能遗忘的盟友。
自叙利亚局势陷入混乱以来,丛林状态变成了常态,敌人的敌人还是敌人,叙利亚战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国家秩序已经不复存在,而伊斯兰国的兴起以及反恐战争让叙利亚成为地区大国的角斗场,而美国、俄罗斯和欧盟在叙利亚各有心思。在叙利亚的棋局中,各方势力形成了多重博弈的复杂格局,土耳其出兵叙利亚标志着一个古老话题的回归,那就是库尔德人建国的问题。
库尔德人是中东地区第四大族群,有三千多万人,分布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和叙利亚,如此庞大的族群却没有能够建立国家。“一战”结束之后,库尔德人有机会去建国,但是机会的窗口只是打开了一条缝,很快就关闭了。土耳其在凯末尔革命之后将库尔德人视为山区土耳其人。库尔德人在其他几个国家中的处境也不好,从2003年伊拉克战争以来,中东秩序进入了深刻的调整时期,库尔德人建国的梦想又露出了一丝曙光。在伊斯兰国席卷伊拉克和叙利亚之际,反恐压倒了叙利亚的内战,不仅为叙利亚政府军提供了喘息的机会,也为库尔德武装的发展打开了机会空间。无论奥巴马还是特朗普都不愿意在中东发动地面战争,打击伊斯兰国仅仅依靠空袭也解决不了问题,地面武装主要依靠库尔德人,在过去的三四年时间里,库尔德武装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在叙利亚,库尔德武装控制了西北部,与政府军形成了鼎足之势。
伊斯兰国被消灭之后,反恐退后,形势由此转变,敌友关系也在变化。叙利亚还能不能重整河山,恢复自己的主权,恢复对领土的有效控制和治理?叙利亚政府军和库尔德武装之间形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俄罗斯也不会完全支持叙利亚政府从库尔德武装手中夺回领土,俄罗斯甚至建议叙利亚把“阿拉伯”从国名中移除,也就是要默认库尔德人在叙利亚国家政治中的地位。对于库尔德武装如坐针毡的是土耳其,不仅恐惧库尔德武装的崛起,更担心叙利亚的库尔德武装与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武装合流。建立安全区的主要目标是对库尔德人的控制区进行切割。土耳其从建国以来,东南部库尔德人就是国家安全的心腹之患,无论埃尔多安还是正义与发展党要巩固执政地位就需要在库尔德人问题上展示强硬立场。埃尔多安表示,土耳其不会停火,因为土耳其在打击恐怖分子。在特朗普宣布撤军之后的第一时间,土耳其军队就发动了进攻,客观来说,特朗普的撤军决定给埃尔多安进攻库尔德人武装大开绿灯。
特朗普的决定在美国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不仅民主党议员激烈批评总统,共和党的强硬派也颇为不满。但是从特朗普自身来说,撤军是合乎逻辑的,叙利亚距离美国有7000英里,特朗普坚持的原则是美国优先,追求的是性价比。库尔德武装是美国的反恐盟友,土耳其是美国的北约盟友,盟友之间的矛盾怎么来化解呢?土耳其和库尔德武装之间的矛盾是结构性的,即便美国也难以在中间进行斡旋和调解。特朗普的策略是让盟友自己来解决问题,如果僵持不下,有求于美国的时候,美国再出面。然而,美国国内的反应可能超出了特朗普的预估,特朗普宣布对土耳其进行经济制裁,还威胁说要摧毁土耳其经济。
从当下的态势来说,除非特朗普重新部署美军,让土耳其军队和库尔德人武装脱离接触,否则冲突很难平息。以经济制裁阻止战争,即便能够成功,也存在比较大的时间差,美国和欧盟有可能会进行协调,同时对土耳其施压,但是等到制裁有效果时,土军基本会完成自己的既定目标。
在叙利亚进入后反恐战争时代,库尔德人成了最大牺牲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库尔德武装会遭到严重削弱。除了美国的物资和外交的支持之外,还有庞大的伊斯兰国的俘虏,如果库尔德武装受到土军持续的打击,伊斯兰国俘虏有可能会越狱而逃。这一态势是土耳其面临的最直接的挑战,如果土军一味进攻,无疑会让反恐战争前功尽弃。无论美国,还是反恐同盟的盟国,都会对土耳其施加压力,毕竟反恐是各方共同的目标。
特朗普主义的核心是“美国优先”,追求和维持具有性价比的美国霸权地位,从中东地区撤军是美国战略收缩的重要组成部分,中东地区也会形成权力真空。美欧俄在中东地区的存在和影响力深度调整,给土耳其等区域大国重塑中东秩序提供了机会窗口,但是需要看到的是,“二战”结束以来,中东秩序几乎是由国际体系性大国来塑造的,中东秩序如同无脊椎动物一样,难以依靠区域内的互动形成稳定和可持续的秩序。对于土耳其来说,国家的构建(库尔德问题)与区域秩序的整合是一体两面,也是一个几乎难以实现的目标。